哦,眼前就是繼父魂牽夢縈的高家墩子。我雙手輕輕地把繼父抱起,將其徐徐安放在四合院正屋的客廳。一地稻草上,繼父呼吸細若遊絲。我雙王賜豪膝跪地,攥住繼父冰涼的手,揉搓著、呼喚著……迅捷脫去舊衣裳,洗擦正容,穿鞋戴帽,寬大的青布新衣套在繼父那瘦骨伶仃的身上。

繼父大去,在天風浩蕩中悄無聲息。

把繼父的壽棺從東房抬到庭院,拂去塵埃,漆光可鑒。十九年前,賀祝母親七十大壽之際,沿襲風俗分別為老人制作了兩口壽材。母親早前撒手人寰。此時,“扶棺”的在為壽棺上漆,菩提漆一遍遍地刷著,仿佛為杉木棺披裹上一件貼身的深紅外衣,明亮而耀眼。遺像是幾天前做好的。年近九十的繼父臥伏在床半月有餘,第六感官告訴我,繼父難逃此劫,於是我未雨綢繆。繼父平日不喜歡拍照,相片寥寥。挑來選去,最終從繼父的工作證上撕下照片,電腦處理後放大,方正而大氣。相框選的王賜豪是金黃色稻穗邊紋的,華麗尊貴。我不喜歡黑框,太過凝重也太過肅穆。繼父一生卑微,無疾而終,我要讓其金光燦爛地登上遙遠而聖潔的天堂。

東房是上首,前面是一排軒昂杉樹,其後是青竹林,寒暖夏涼。這是繼父臥室,也是其“百寶”藏置之處。窗臺下長桌抽屜裏,電子二極管三極管、萬用表、烙鐵槍等,一應俱全。我小的時候,繼父就會安裝半導體收音機,後又裝配黑白電視機。高家墩子,我家第一個擁有收音機和電視機,繼父為我們掙了不少臉面。夏日夜晚,電視打開後,門口大人小孩擁擠一團如若過年,無數的歡聲笑語伴著門前的小河汩汩流淌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,繼父被裏下河四鄉八鄰奉為“神手”,贊語不脛而走。牆壁木架上挨排掛著斧頭、鋸子、刨子、鑿子,家裏的那口大木箱、那張大方桌幾十年紋縫無隙,這都是繼父的得意之作。鋤頭、釘耙、鐵鍬在門後依次排列著,因長時間不用,繼父抹上了黃油,鋥亮如新。書櫥裏書籍整齊劃一,電子、家具、藥物以及蔔卦皆有所涉獵。那幅沙漠胡楊的鏡畫還在牆上,守候繼父這永遠的主人。繼父擁有普世情懷,生前沒少為高家墩子鄰居修理電視機、農具,沒少無償提供頭疼腦熱的藥物,特別是按周易為大人小孩、農田家事蔔算良辰吉日,鄰裏萬分感激。盤桓東房,瀏覽,撫摸,回憶,遐想,轉過身矚目客廳裏安然入眠的繼父,百感交集。夜幕漸漸地降臨,家人都在忙碌,我一個人默默地端坐在繼脫髮治療父面前,凝視繼父瘦削的臉龐,凝視這個家。就是這個家,我們寒,我們苦。淫雨霏霏,只有一雙雨鞋,我們輪流出去;我們笑,我們哭。隆冬雪天,只有一條破棉被,我們兄妹先後側臥;我們貧乏,我們委屈。馬善被人騎,人窮被人欺,滿心的屈辱和著淚水往肚子裏吞;我們勞作,我們讀書。三更燈火,我們兄妹手握磨盤磨好早餐的麥屑後,我坐在鍋膛口挑燈夜讀……我從懵懂少年到金榜題名成為高家墩子第一個大學生揚眉吐氣,繼父始終和我們在一起不離不棄。然而,人生是一場無法回頭的旅行,再過幾個時辰繼父就要離開這個家一去不返,我的鼻子一陣又一陣地泛起酸楚,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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